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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洼里黄牛》—— 张华北
作者:南大港产业园区   发布时间:2023-10-13 18:22:17 

 

那头小牛是什么时候才看懂世界的,只有它和它的母亲知道。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,太阳象一个金盘暖烘烘地悬在望不到边的大洼上空,悬在那参差不齐的苇草尖上。小牛左膝上雪白的一块和它母亲的一般,它下意识地颤动了几下腿,膝旁苇叶上挂满的露水抖落了,象十几枚小巧金亮的珍珠,霎时滑进草丛里。一两只黑蚁敏捷地爬上它那琥珀色般的前蹄,又爬上满是金色绒毛的小腿,小牛心里感到有些痒,它并不讨厌它们。它向草丛深处跳一般地跑去,它喜欢闻那一阵阵飘荡过来的草香。它想爬上那道高高的长堤,有着一排歪歪扭扭榆、槐的长堤。“哞儿”,它听到了母亲的呼唤,只有它能听懂,这是喊它。它折回来,极不情愿地回到这一个有着牛驴骡马的大家庭里。哞儿听见母亲它们用牙撸掉草尖的声音,蓦地感到了肚中有些空荡,母亲腿间那硕大的乳房在草丛中时隐时现。哞儿跳过去,用嘴含住了那只喜爱的乳头,它想用牙紧紧地咬住,但牙的萌出还要一些天。两只前腿跪在草上,那块美丽的白色被隐在膝下。温暖的乳汁含在嘴里,再一口口咽下。

一头小叫驴漫不经心地踱过来了,白唇白眼环和一个白肚皮十分耀眼。看见小牛甜甜吮奶的样子,顿生几分嫉妒,用富有弹性的白唇拱了拱小牛后腿前最敏感的肌肤。哞儿停下吮吸,侧身望着这个不速之客。那家伙不知趣地张开白唇,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,似在几分讥笑,又几分调侃。哞儿有些愤愤然,站起前腿,猛地向这个白眼圈的家伙顶了过去,它想象着头上有着母亲那对有力而锋利的角。小驴踉跄地后退两步,身子转过半圈,侧过头望着这个不知情的小东西。母牛似乎觉察了什么,回转过来,口里没有停下“嚓嚓”的声响,向哞儿和小驴之间插了过去。小驴轻快地弹起前腿,敏捷地跑开。那边,那头大草驴警觉地扬起头,卷叶般的耳朵竖得好高。

哞儿真正孤独的时候,是在母亲最劳累的时候。它不明白,为什么母亲要拉上沉重的犁铧,迈着沉重的脚步,顺着翻开的黑土似乎永无休止地前进着。有时,哞儿跟在母亲和那人的后面,机械地亦步亦趋;有时,它停下来,嗅一嗅油亮亮的泥垡上的清香;有时,叼起一根芦草根用刚刚长出的几颗臼齿嚼嚼,觉得甜丝丝的。更多的时候,是看着土垡里蠕动的蛴螬在仓皇地爬进爬出,它用鼻子贴得近近地抚摩一下它们,心中也慢慢懂得了惬意的含义。

哞儿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已经很久了,随着四腿有力地支撑起日渐壮大的身体,身上金黄的绒毛更加细密和有着光泽,前腿上的白花斑更耀眼夺目。肩上的肉岭不断鼓胀,头上渐渐隆出的锋刃般的利角已让人不敢轻易冒犯。草地里旋复花一片片一片片,如撒下的金盏;苇草伸长了长穗,一簇簇的黯红;茅花常常在悄无声息间漫开在草地上,如洼里大片飘来荡去的雾。夏日的洼,不能说是绿色主宰的世界,它更是七彩塑造下的世界。

哞儿感到真正的压力和不公是在一个早晨,人把那具被称作勾槽的弯木套上了它的肩。勾槽是用坚硬的槐木砍成,绳索穿过上面的浅槽向身后两边延伸,拉动那辆该死的大车。它魁梧的身躯被紧紧地夹住,铁瓦大轮似乎高过了它的脊梁。哞儿极不情愿地驾着车散漫地在大路上走去。走得有些乏,口有些发干。加快了脚步,恨不得从绳套中逸出,铁环的勒紧使它回忆起鼻膈被穿破时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,脚步渐渐慢起来,频率仅仅只能维持车轮的最慢运动。“啪!啪!”哞儿心中一阵悸痛,背上美丽的皮毛仿佛已经断裂,那棵用它父辈肌肤拧成的鞭子传递的力,象刀子切割着它的肋骨。哞儿尾根下感到一阵松弛,粪便带着体温流出,它听见了它们落地的“啪、啪”声,嗅到了飘来的一缕熟悉的气味。

满洼的红粱、棒子高过了哞儿两眼的时候,往往是它能够一段小歇的日子。哞儿和那些牛马驴骡往往也会欢聚一起。草地上,它和那匹叫驴相遇了,叫驴亲热地用白唇蹭着它的脸。哞儿毫无表情的脸也热乎乎的,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着。那叫驴是最富有激情的,时而扬脖狂吼几声,时而撒开四蹄奔跑一阵。哞儿跟着它吼叫,听起来只是难听的、低沉的一声闷响;哞儿跟着它奔跑,又只是跌跌撞撞乱了步伐。

而哞儿最感到幸福的是在雨中吃草,小雨轻盈地击打着脊背、脖颈,在身上汇成细流顺腿缓缓而下。踏着润泽的青草垫子,宁静的树木、宁静的苇塘、宁静的天宇,一切是那么和谐和兼容。

哞儿和那头母牛是在红粱地边相见的,它们一见钟情地相挨在一起。天也在飘洒着小雨,草地也是那么宁静,它把全部的希望倾注在那与母牛地凝视间。在天地之间,它们感到是那样坦坦荡荡、无遮无拦。那头蠢驴目睹了这一切,又一阵狂吼,似在向世界昭示,又似在祝贺。

满洼的草由绿变黄,满洼的庄稼也由绿变着金,那都是阳光作的色。每年秋日,在火辣辣的秋阳笼罩下,也是哞儿最忙碌的季节。它不知用铁瓦车拉走了多少如山的红粱、棒子秸,也不知拉回了多少如山的秋草和大豆棵。有一天,哞儿终于感觉到身上的汗淌得多了,早晨从松软的牛粪铺垫的地上站起时,感到了昨日浑身留下的酸痛。一出草棚,十几只牛虻闻风而来,死死地叮在它柔软的肚腹、胯下,尾巴的哄赶已显得那么无力。

哞儿发现,牛槽中铡拌过的草料里高粱粒子越来越少,简直可以一一数清。它庆幸拉了十几年铁瓦车的它,被那个毛牛蛋子顶替了,那是个头芯上有块白毛总爱顶仗的家伙。不几日,哞儿被牵到了一间土屋,两块巨大的圆石对合在一起,拉动上面的一块没白没黑地转圈,它感觉有粉末从巨石间簌簌而下。最初的头晕目眩虽然被笼上了眼罩也没能减轻,肚囊的草团翻卷着返回口中,差点吐出来。几天过去,渐渐习惯,机械地迈着脚步。时不时有小童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威吓着:“打、打、打”,小竹杆也时不时落在早已麻木的高耸的胯骨上。

不知是哪一天,卸下磨摘下眼罩,哞儿很长时间眼还是昏花的。咬草秸时,臼齿的牙面忽然感到了钻心的酸痛。磨房里昏黄摇曳的煤油灯终于在一天熄灭了。哞儿离开磨房的那天,磨房里安装了一台电磨,人们进进出出,手舞足蹈地议论着。又一个早晨,哞儿从昏花的眼眶里,看见两人进了草棚,在它的肩部、臀部、脖颈、腋窝摸了几遍,抓得它浑身上下不舒服。人议论着,争论着。下午,从草棚的窗口,看见那人把磨刀石放在半截碌碡上,那把尺把长的尖刀在上面蹭来蹭去,闪亮的光线刺得它的眼要流出泪来。那人弯腰用刀在草洼里撩起浑水,洒在石面,又用刀根“咔咔”地在石面上磕出麻坑,刀与石的“嚓嚓”声又响起。哞儿眼泪终于不自禁地滚了下来流在嘴角,咸咸地。一个长髯老汉过来了,把手杵的拐杖指向那人的鼻子,一阵数说后那人脸红一阵白一阵,腾地站起把刀猛地扎在了草棚檐子下。

哞儿被扔在了草洼,十几天再没人管它。深秋的草地,处处是一片片的水洼,走过时,看得见水中的小蛤蟆,看得见水中的流云。一队花白奶牛昂扬地走过它的面前,溅起的泥点立即布满了它的脸。哞儿看看自己腿上的那片白花,和它们比起来,毕竟是太小。哞儿尾随着它们,才走了几步,身后几声狗吠传来,一只和它有着相同的黄毛不过要鲜亮得多的笨狗窜到身旁,向它忿忿地警示着。哞儿停下了脚步,小牧童甩着挂了几道花布条的长鞭光脚走过,不时传来几声悦耳的口哨声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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