洼里的风开始变得柔和的时候,洼堤边的树林感觉了春日的暖意,枝上的新芽初露,还在被去岁残留的几多枯叶纠缠。水塘茫茫游荡着晨间的雾霭,苇尖的嫩色是褐中有绿、绿中有褐,在水面高高低低地刺破静谧的苇洼。鸥群轻盈地游荡,那么自在和舒展。雁群分成零落的三五小队,在水面或停或游。间或伴有雁的群鸣、鸥的尖啸,群鸟像大洼上空的霞带飘动开去。
羊群像一片灰蒙蒙的并不洁亮的云朵游动在树丛、草坡,青绿的草一小片一小片极力点缀着漫野的荒寂。那是最先钻出草地的茅叶,还有偶然在阳坡显露的婆婆丁、苦苦菜的青翠,在枯黄的草秸、黝黑的树干间格外地耀眼。羊们并未有因心动的葱绿带来食欲,只是像几天前走出恶臭的围栏一样地兴奋,机械地拣拾着草洼边的碎草、稀疏草茎上残存的无有色感的叶片。
跑虎走在了羊群的前面,它一身雪样的长毛下垂在脖项、脊梁的两侧,看起来有些成绺状,每一束都有着油亮的光泽。它的胡须好长,脸上一双好看的杏眼,但它那对向上弯曲的又略向内收合的角却十分地有着威慑力量。它作为领队还是在昨天确定的。那头跟在羊群尾后的公羊着实老了,身材看起来也还威猛,但一身毛皮邋遢不堪,如几年未曾洗过的皮袍,油腻污垢令羊们恶心。它的头低垂着,只在地上拣拾着别人拾漏的草叶。昨日的一场大战惊心动魄,跑虎鼓起勇气,向这个羊中之王挑衅。跑虎乘它不防备,猛地低头冲向前去,公羊被跑虎的双角撞了个趔趄,气愤地站稳,向跑虎还击。当四只角在空中相交,跑虎感觉全身的力量在双角上凝结,“咔、咔!”它的角向前带着它冲出了五步远,似乎听见了那公羊骨骼断裂的不易察觉出的“嚓、嚓”声。在公羊愤怒地抬起坐在土坎上的尾巴,怒目面对这个敢向它挑战的楞小子。六七年了还没有哪个后生敢向它不恭。它两后腿突然有些轻微地抖动,蓦然间抖动得剧烈起来。“咔、咔!”当两对大角再次猛烈地在空中相遇,公羊眼前金星乱晃,它试图稳稳地将四蹄扎进土草里。但一阵眩晕,头向一侧转动半圈,带着沉重的身躯訇然倒下。在二羊恶斗的时间里,所有的羊都停止了脚步,散漫地半围让开了一片偌大的空地。
跑虎不再与老公羊恶战,它昂首走在了羊群前面,羊们静静地跟上它向前移动,一寸寸地踏过草场。树干上稀疏的横枝梳理了跑虎的左侧体毛,它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。跑虎率领的这群羊,浩浩荡荡一百多只,几乎都是和跑虎一般的山羊。那十几只小头、小角、长脖的波尔山羊,还是主人去年冬天不知从什么地方领来。尤其它们脖颈上和身上咖啡色块总给跑虎一种轻佻的感受,但跑虎却从来不愿多看它们一眼。任那个猥琐的小公羊在那几只母羊身后爬上爬下。还有十几只肥硕的绵羊也令跑虎生厌,那毛皮绒绒团团,挂满了圈里粪便的黄污。走过它的身边带来一股难闻的骚臭。尤其那几只公绵羊,角小、身材小,毫无男子汉的伟壮和魅力。跑虎不屑不顾,也任那几只公绵羊在小骚货面前献媚不已。
跑虎在羊群中很快树立了绝对权威。那主人是个老态龙钟的老汉,一身破棉袄夹一根长鞭,鞭上悬几条退了色的红布条,在羊群后面亦步亦趋。一顶破棉帽遮住了半截脸,帽耳向下耷拉,露下巴一撮白须,更像一头直立的山羊。间或一声“嚯、嚯”,听起来有气无力,不及跑虎一声“咩”的悠长,并在长音结尾时猛地一个“噗噜”,其威力传到了羊群中的最后一只。有时它会蹬上河岸的高岗上,低头俯视羊群,用眼扫过每一只羊背,用眼光扫向远处三条跟在两个人身后的细狗。判断它们的行走路线,确信它们不会绕行过来,才又将目光转向坐在大柳树下总是无精打采的主人。两只波尔山羊又在顶架,短小的角在两头相抵时摩擦作响。它冲向坡下,用角从两羊脖间上扬,两羊惊恐,自觉地各自跑开。
中午,跑虎领着群羊在那条小河边喝水,河水清清,雨后的水比几日前甜了许多。芦苇在水上摇,柳枝在岸上飘,水中的芦苇、柳枝却摇动在白云上。跑虎像所有羊们一样嘬起嘴,轻轻地扎进水面,吸走口中的气体让甘冽的水流进喉咙里。它看见了水中的自己、健硕中有几分剽悍。它突然感觉祖先们在水中幽深难测的空间里窥视着它的意识。它惊悚地抬头,水面的涟漪渐渐扩大消散。
跑虎的祖先是原羊,几百万年前它们已生活在蒙古大草原和黄河流域的山地间,它们能和风雷涌过中的群马并肩奔驰,能和尖牙利爪的狼群对垒。它们自由自在地在草丛中、树丛下生儿育女。在那遥远的山地里、平原上、河岸旁、湖泊边,跑虎的同类、近亲们有着它们古老的领地。那些白山羊、无角山羊、盘羊、岩羊,还有那些五花十色的黄羊、麻羊们,喝着母亲的乳汁站起,咀嚼着那一方的青草长大。跑虎的祖先们是何时被人类据为己有的,跑虎已无从可知。星移斗转,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时光。从那时起,上帝似乎已把羊的命运的钥匙交给了人类。动物从一出生落地需要解决温饱,羊们鲜美的肉、温暖的毛皮一身双存,正好达到了贪婪的人类的要求。羊是温顺的,在千万次基因的传承时,已经丢失掉善奔的碱基。跑虎的近亲藏羚羊,还有着它祖先们的基因。但在人类这一无处不在、无所不能的地球主宰的统治下,也只能在划定的贫瘠的狭窄圈子里苟延残喘。
阳光从柳枝的空隙间投射下片片闪烁不定的光影。羊们挤在几棵树下小憩。或趴、或立,那头老公羊趴在羊群边上,任由光焰未经柳枝的筛过直射在两眼,它两眼眯起,似在回忆什么。跑虎走向羊群尾部,有意在老公羊的身上挤擦了一下。老公羊睁开眼又厌倦地合上眼,舌与鼻腔间发出一声短促的“噗噜”声来。
那母羊的叫声是从后半夜开始的,“咩、咩、咩”,由最初的稀疏到天明时的密集。“咩、咩”“ 咩、咩”,一声连上一声。母羊尾后掉出了一只小羊腿,母羊已筋疲力尽,无力将新生命顺利送到世界上。“咩、咩”“ 咩、咩”,跑虎在呼叫,整个羊群在呼叫。老主人终于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羊圈,他看见了地上的羊,小羊的腿已粘上了地上的浮草和几十粒黑豆样的粪粒。
学过兽医的刘老师赶到了,他是老主人的亲戚。他蹲在了母羊身边,用手在羊腹上摸了摸,压了压。跑虎它们唰地让出了一片空地,一齐向这个救星投来尊敬的目光。母羊的头扬了扬,“咩”,声音颤抖着,一种期望的含义十分明晰。刘老师挽起袖子来,抓住小羊的腿向外拉,每拉一下,母羊“咩”地凄楚地叫一声。约莫一小时过去,小羊仍然不能产出,刘老师额上的汗顺着额头中部渗出流下,在鼻尖上流出了晶亮的水点。“咩”,小羊的腿被刘老师向母羊子宫里填进,刘老师的前臂伸了进去,在里面费力地转动牵拉,母羊的叫声时而宏亮时而微弱。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,小羊仍不再露面,母羊的叫声变成了嘶哑的弱声,血水顺着刘老师胳膊流出,很快洇红了身下的乱草。太阳已升起很高了,老主人把羊群赶出了羊圈,只留下刘老师和那羊母亲。跑虎在羊圈门口不再向外走,回头看着可怜的母羊,母羊勉强地看看它。又无力地合上了眼。老主人抡起鞭秆抽向它,跑虎向前跳起,仍然回头不愿外出。主人鞭秆再次抡起,跑虎身上白净的毛皮弹暴起来,跑虎终于走出羊圈。傍晚羊群返回时,跑虎看见羊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主人把一张母羊皮反搭在篱笆上,一股血腥的味道刺激着跑虎的鼻腔。那两只小羊被扔在了沟里,主人在上面吝啬地扔了几锨土。主人小厨房里熟羊肉的热气弥漫出来。
那头老公羊被拉走的那天也是清晨。老主人在它脖颈上搭上一根手指粗的麻绳,一手从厚实羊毛脖下掏过,把绳子拴了个结,拉着羊向外走。老羊“咩咩咩咩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哀痛。跑虎目送着它,没有叫声。那绳拉得很直,好一阵老羊才拐出大门。
那又是一个早春的中午,羊群在大片的槐树林里歇息。主人在草坡上啃了两个棒子饼,从一个发黑的旧挎包里拿出一瓶水仰起头来喝了个底朝天,用棉大衣裹住脸睡了。阳坡上暖烘烘的,不经意间,像瞌睡虫爬上了每一只羊的眼皮。突然,跑虎闻见了呛鼻的烟味传来。树林北头一片浓烟升得很高,可见火苗越过树梢顺着风势席卷而来。跑虎“咩咩”惊叫,羊们一跃而起,从主人的棉袄上踏过。跑虎领着羊群向前奔跑。浓烟越跟越近,火苗吱吱地将树下的荒草一扫而光。跑虎勇敢地跳下一道宽大的沟底,羊群一起杂沓跳下。火球呼呼地越过沟点燃荒草,槐枝在火中扭曲着像奇形怪状的黑蟒。大火过去,主人拍着还燃着烟的棉大衣找到这条沟。羊一只未少,主人抱着跑虎,用右手在跑虎背上拍了又拍,撸了又撸,把怀中半块玉米饼掏出来,托在手里看着跑虎一口口吃掉。
使跑虎感到最为痛心的日子终于来到。那天主人领来了一辆汽车。下来两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,他们手拿亮锃锃的针管,在羊群里一只只地扎针。一人抓住一只羊,另一人在羊屁股毛上狠狠地把手中的针管扎下。那人最后抓住了跑虎的两只角,跑虎一甩头,那人手自然松开来,一屁股坐在地上。跑虎心里在笑,那人嘴里不知骂了句什么,爬起来了,跑虎看见他屁股上粘上了新鲜的羊粪蛋。跑虎脖子上被扎了一下,痛得钻心,但它还是坦然地忍住了。几天后的早晨,羊圈里羊们几乎全部倒下了。跑虎勉强地支起身子,四肢在打颤,牙关在磨响,眼有些模糊不清。听得见主人号啕大哭:“骗子,骗子,我操你丫的,哇哇!”那场瘟疫剩下了跑虎,还有十几只健壮的羊,其中两只是小头小脸的波尔山羊。跑虎和羊们回返原野时,草洼又是一派浓绿。
大雨过后,大草洼里总是水汪汪的,草地被洗得清新、树丛被洗得清新,连清晨的阳光也被洗得清新。五年前那片烧过的树林发出的新枝已经密密地布满了河堤草坡,树丛中的草遮住了大队的羊群。“咩咩”声在草丛中此起彼伏。那只眼角有些上挑、毛色的亮度胜过跑虎的公羊,在走过它的面前时,口中气流从舌面和上颚喷出,发出几声有力的“噗噜”声,像是不屑跑虎的一种挑衅。最不容忍的是,那家伙有次竟公然当着它的面跳上一只漂亮母羊后臀戏耍,那母羊竟毫不反抗。当跑虎愤怒地跑上前去时,那家伙跳下前腿从它身边跑过,但有意地用大肘撞击了跑虎的前腿。跑虎欲追,那公羊已疾风般蹿到最前面去了。
跑虎终于感到对这群越来越庞大的羊群有些力不从心,常常机械地跟在羊群里,那只公羊总在羊群前锋疯跑。主人换成了主人的儿子,一个走起路来噔噔着响的汉子,抡起的长鞭总落在跑虎已有些尖愣的脊背上。
(4078字)《华夏散文》2009-12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