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淀的水道上,行着一只小船,撑船的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,他头上的大草帽压在眼眉上,光着膀子,湿淋淋的水珠不时滴落下来。
“啾——啾——”又是几声鸟叫,那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。他用力撑着船,将船槁插入水中,水花四溅,随着船槁的一起一落,传出哗哗的水声,小船也箭也似的驶向岸边。
那大淀边上,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堤,伸向遥远的天边,堤坡上长着半人深的芦草,像一条绿色的长带。在堤坡上突兀地孤立着一间小屋,这小屋很特别,后墙倚靠进堤坡里,屋顶比一般屋更高,小屋面对无际的大淀,一条小路,伸到淀水边上。
船靠岸上,他用篙一撑,一个“飞跃式”跳到岸上。然后拦住小船,提起船上的鱼篓,篓里放着几条鲤鱼、几只螃蟹。这是他刚从箔里捞上来的。鱼活蹦乱跳的。他把鱼篓用捞网杆挑上,向小屋走来。他叫于海,这里的看苇人,住在这儿已半年多了。因为淀里的芦苇被人偷去,这早已成了这一带渔村的风俗了。为了防火,在这大洼里,离村很远搭这样一个窝铺。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住在这儿,真受不了,十几天也见不到一个人,孤独烦闷,寂寞难忍。他感到无聊时,便下淀中箔里捞鱼,去淀里洗澡,到淀边打蛇。
他走进小屋,屋里已有些暗了,土炕的蒲席下铺着厚厚的苇叶,上方挂着蚊帐,一盏桅灯挂在墙角,下立着一柄鱼叉。于海把捞网放在墙角,放下鱼篓,把白褂子甩在炕上。他利索地把鱼、螃蟹洗了,放下锅去,点着火,悠然地望着淀里。
天已近黄昏了,不时传来几声归巢水鸟的鸣叫,淀里升腾起淡淡的雾气,芦苇在晚风中摇曳。
于海显得很快活。往日,一走进屋,他就觉得烦闷,一个人,孤单单的。有时,甚至怨恨不该到这儿来。灶里的火映红他的脸,他还想着下淀时见到的泥鳅。
……远处飞起一群水鸟,掠过头顶,惊叫着向淀里飞去。于海见水道上行来一只小船,欣喜若狂地撑船迎上去,渐渐看清了,黑黑的脸衬出分明的白牙,呵!是泥鳅!
于海猛撑几下小船,当两只小船交错时,他猛地跳上泥鳅的小船,抱住了那个小伙子。
“你疯了,吓我一跳。”
“黑小子,从哪儿冒出来的,上哪儿去?”
“从家来,去东淀村。”
“噢!去看未来的泥鳅嫂子吧?”
“嗯。”
泥鳅指指淀边:“你一个人在那儿,真是神仙过的日子。”
“咳!一天天,连个人毛也看不见,不像你有做伴的。”
“我给你找个做伴的?”
“不用!……咱有……哈——哈……”两个人搂抱着相互捶打着笑起来。小船在水里摇晃着荡起层层波纹。
泥鳅走了,于海直望着他的小船隐没在芦苇中。
锅里升起团团热气,一股香味直刺鼻孔。
哼!泥鳅又去看媳妇了,那女的还挺漂亮,是个海堡的渔民……
于海一边想,一边往灶里填进最后一把火。
他关上门,从窗里望着暮色里的大淀,抄起地上的茅草,拧着草绳。唱着看苇人在洼里常唱的野歌:
姑娘呦年长18岁
长得俏来生得俊
忽然,听到屋外有脚步声,接着是嘭嘭的敲门声。他一楞,停住拧草绳的手。
“这儿有人吗?”一个女人的声音。于海不由一惊,眨眨眼,准是泥鳅回来了,学女人的声音,来唬弄我,他悄悄走到门边,想把门猛拉开,可是,刚拉开一条缝,他停住了,当真是个女的,头上罩着红纱巾,在晚风中亭亭玉立。一双淀水般明净的眼睛望着他。
于海慌了神,抄起炕上的白褂子,胡乱地披在肩上。心在“突突”地狂跳,一股血直往上涌,莫不是天女下凡?是做梦?真来做伴的了?他瞪大眼睛,怀疑地望着门外的姑娘。
“你来这儿……有事……”
“大哥!俺问个事,从这到堰村有多远?”姑娘低下头,脸有些胀红。
“啊!还有20多里呢……天一黑人就不能走了……蚊子会‘吃’人……”于海语无伦次地说。他觉得嘴真笨,不听使唤,也不知再说什么。他镇静了一下,打开了门。
姑娘迟疑地站在门外,打量着于海,局促地走近门边。于海几步跨到屋外,撕扯着片片芦草叶:“锅里有饭,你吃吧!”
“我不饿。”
“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?”
“我是搭队上一辆马车来的,马被牛虻一咬,跑惊了,我被甩了下来。”她坐在小屋的炕沿上,望着外面的水淀,淀里沉寂下来,夕阳已落,天呈现出绯红的晚霞。弯月渐渐明亮了。
“大哥!这儿还来人吧!”
“就我一个。”
姑娘站起身,在屋里走了两步,疑惧不安地站在那儿,胸脯一起一伏,脸上显出焦急的神色。她鼻尖上浸出了汗,咬住下唇。
于海望望淀里,双眉紧蹙。身边蚊子发出刺耳的尖叫,在这荒凉的大洼里,天一黑,便成了蚊子的世界。他显得异常镇定,瞪大眼睛,跑出门外,随手把门关死,把姑娘关在屋里:“你住在这儿吧。”
姑娘惊讶地瞪大眼睛,正要上前拉门,听到于海“噔——噔——”地登梯子上了房顶。
“快到蚊帐里去,蚊子会咬人。”
“大哥,你……我……不……”
嘭——于海把梯子踢翻了,姑娘揪紧的心也松开了。
于海坐在屋顶上,西方的红色已消逝,淀里雾色朦胧,蚊子大团大团地在他身边乱飞,尖叫,于海脱下白褂子,左右迎击抡舞,抽打着蜂拥上来的蚊子……
他望着那弯弯的月亮,觉得从未有过的明亮。他再也不感到孤独寂寞。他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美,那样有意思。他又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梦,梦见了一个姑娘跟他来做伴了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东方的启明星闪亮了,那么耀眼。
门开了,姑娘走了出来,她竖好梯子。于海疲惫地坐起来:“快上路吧,家里人准等急了,快走吧。”
“大哥,你……下来,快进屋吧!我……”
“快走吧……快走吧……”
姑娘走了几步,回过头来:“俺住在西堰村,叫水莲,你呢?”
“我叫于海。”
她走不多远,就回头望望小屋的房顶。像似要说什么,不愿离去……姑娘远去了,于海从房顶站起来,他觉得满足了,做了一个人应该做的事。
于海的身上,被蚊子咬满了疙瘩。他望着姑娘远去的方向,举起手中的白褂子。白褂子已成了红条条,在这孤岛似的小屋上,在晨风中,像一面旗子,在飘动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