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季来临,来不及收摘的白桑椹落满草棵,殷红的大久保、水蜜桃在绿叶缝隙中偷笑,密密实实、玉米粒般大小的葡萄串淌着翡翠色的露珠,梨树看上去象挂满湛绿的小葫芦,树行中浓密的白薯蔓难下双脚,生怕踏坏一朵朵粉白的喇叭花,甜瓜、脆瓜、面瓜已都有小拳头大小。人过偶地惊起一只灰兔, “雪儿”腾地跃起奋力追去,往往只是一步之遥,灰兔向草丛中一闪倏地不见踪迹, “雪儿”茫然刹住四爪,悻悻地回到主人身边。
梁家河水有齐腰深了,老头们砍木桩的砍木桩、编箔的编箔,我们几个小青年脱得精光“扑通扑通”蹦进河里,下箔逮鱼改善生活。最初几天, “密封子”里总不见货,徐大爷亲自下了一次水,沿着箔一寸寸地摸,终于在拦河箔的底部发现一指宽的一条小缝。第二天早上,我去倒鱼, “密封子”沉掂掂地提不动,只好用捞扌汇一下下往外扌歪,整整装了一桶,鲫鱼、梭鱼、小刺佬“噼哩扑弄”在桶里欢跳, “雪儿”汪汪叫着,围着桶转来转去。
夏夜,月光如水,徐大爷总爱在晒场上比划“把式”,我磨着他要学几招,我用木板砍成一把刀,刷上银粉。那刀在徐大爷手里左砍右劈、上挑下压,寒先闪闪,人罩在刀的光环中;他比划起拳来一招一式,闪展腾挪,虎虎生威,一点也没有了白日佝偻老人的身影。有时高兴了,脚一踏房山壁, “嗖”,不知怎的,人早站到了屋顶。人们说他还有更神的,但他从来不讲,也不教,只是说: “学套拳脚防防身就行了。”
一天晌午,闷雷滚过,一场瓢泼大雨呼啸而来,人们涌回小屋。揭开热汽腾腾的锅盖,每人舀一碗小鱼,嚼着带来的干粮,听着屋顶、后墙噼噼啪啪如万马奔腾般的雨打声。门外浑浊的泥水流下屋基,倾刻间地里已是白茫茫一片,茫茫雨幕中,树丛在摇曳,蛤蟆蚧在水草中“哼—呱、哼—呱”欢快地啼叫着。雨点渐渐变小、变稀,雷声渐渐远去,屋里有人在讲古,有人在打呼噜。蓦地,从门口望见地里有人影晃动, “葡萄地有人!”我喊了一声,老队长和我冲出屋去,都光了脚忘了穿鞋。葡萄眼看就熟了,这是果园一年的得意之作,那紫紫红红的玫瑰香、晶晶莹莹的莎巴珍珠,一嘟嘟一串串怎不让人垂涎欲滴,全村老老少少都在算着、想着这第一年分葡萄的日子。葡萄园绿叶下果真有两个弓着腰的人,每人背上都有一个鼓鼓的布口袋,见有人追去,惊慌地顺着田垄跑, “站住!站住!”俩人只顾飞奔,趟起的水花向斜刺里飞溅,很快拉下我们很远。猛然,葡萄垄尽头一个人拦住了去路,是徐大爷,记得他是和我们一起追出屋的,湿漉漉的“雪儿”向俩人咆哮着。俩人欺徐大爷年老,上前一椎, “扑啦”双双栽倒在泥水里,爬起来没跑几步又猛地跃倒,我和队长一人抓住一个的胳膊,那滑溜溜的雨衣帽下是两张幼稚的脸,原来是邻村的中学生。老队长没有打骂他们,让他们洗干净脸,脱下湿裤拧干,每人还美美地吃了几串葡萄。临走,俩人说什么也要跪下拜徐大爷学艺,徐大爷拉起他们笑笑说: “学吗?我吗也不会,快回去好好上学,往后不要出来乱窜了。”
二年后,我离开了果园进了工厂,再没有去看徐大爷,十年后,遇到王二旦子,告诉我徐大爷已去世二年了,人们清理他的那些破烂东西,在一个蓝布包里裹着一个纸包,里面整整齐齐一沓子票子,数数有五百一十元,那时这笔“巨款”真没地方放,老队长骑车送到了
十里外的孤儿院。
满园的果树已刨光、砍光,残留的几株虬枝倔挺的枣树下,徐大爷的一抔黑土静静地堆在那里。王二旦说,那“雪儿”在这里趴了三天,喂吗都不吃,后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这几年村里有人说这里风水不错,几个姓的坟地都迁到了果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