茫茫海边,百里大洼,大洼汉子们流传的一句口头语:挑河、脱坯、拨麦子、××。说的是大洼里最苦累的“四大累”,第四项是大洼汉子们的荤话,把男子创造新生命最初的劳作列了进去,写来不雅,权且不写,以××代之。也只有粗犷、强悍、野性十足的大洼汉才能撑得起这充分展示力量的劳作。
挑河的历史应该追溯到大禹治水,大禹率领先民们疏河导水,开辟九洲,以当时最高的智慧和最粗陋的工具指点河汉,引水入海。那是何等气吞山河的雄伟气魄,令四千年后的今人自愧不如。挑河的历史还可追溯至隋代,悠悠一千四百年前,遥遥三千五百里,滔滔一条运河竟然连接了南疆北国,越钱塘、长江、淮河、黄河、海河五水,跨浙、苏、鲁、冀、津五省市至京城,樯橹连楫,舟船相接,一条水路运载了一千四百年,不淤不塞,这堪称世界上伟大的工程,虽说有隋炀帝修运河游江南之说,但运河之功千秋自有评说。
大洼,是历史上九河下稍、百水汇聚之地。水泄至此入海,不通则浚。于是历代多有疏浚河道之举,清代修石碑河泄洪入海,河口立碑为记。大洼人更是这大禹的传承人。展开冀东地图,河渠纵横,密如蛛网,自然河、排河、减河,干渠、排渠,如人之动脉、静脉,润泽了富饶的大平原腹地。那些人工河,大多开凿于上世纪六、七十年代,大洼人与那些千千万万的铁汉一起,用裸露黝黑的脊梁、裸露的铁的臂膀、裸露的钢的腿脚,在大地上划下了这些深深的痕迹。
六十年代初的一个仲夏,洪水泛滥,似乎整个太行山的洪水全部涌向海边的大洼,几十万亩的大洼里,水泽连天,浩浩荡荡奔流入海,水位越来越高,入海大堤危在旦夕。为保住家园,屯住水源,一声令下,几千名大洼汉子涌向海边,要用他们血肉之躯筑起一道铜墙铁壁。他们两两一对,以荆条、桑条大抬筐运土上堤。大筐如大锅,四股筐绳盈把,挖土满筐。两人挺身而起,侧肩挤紧筐绳,扁担咔咔,筐绳嚓嚓,两人内侧腿与外侧腿一致行动,大筐向上悠进,如座座小山移上堤顶,两人扑身前倾,小山侧倒,黑粘土翻卷着滚入碱花冲荡的浑水中。海滩边,几百、几千只大筐在移动,文工团员开进了工地,锣鼓喧天,呼声动地,堤内大水在涨,堤外人潮在涌。一枝小彩旗插上了大筐黑土,两个汉子半人高的大筐晃上了大堤;二枝彩旗上了筐,又一座小土山冲向了顶;三支小旗插上了土,筐土几乎挨上扁担,两壮汉牙关咬紧,臂上、腿上青筋鼓胀,胸前、后背的肌肉鼓得高高,浑身上下油黑锃亮,如两尊铁柱与黑泥融为一体。那场抢险,七天七夜,大水没能漫过大堤一寸。
如果说海口抢险大洼人拼出了血肉之躯,那么,开挖七排干大洼人更是拼出了个个精魂。七排干,设计横在大洼之东,南北十五公里,宽三十米,是隔阻海水入地的重要河渠。七十年代初的早冬,农场动员一万农工开赴工地,农工中有上至七十的老汉,也有下至十五、六岁的少年。七排干,南流入廖家洼排渠入海,北在农场地界处戛然而断,有头无尾,大洼人称作秃尾巴河。河深设计五米,两侧起堰,足有十米高,全凭大筐一筐筐抬成。离河岸不远,大洼人扎下排排窝棚。窝棚由秫秸萡搭成,长十米、二十米,中间隔成小间,每间挖一条膝盖深的小沟,作人行道,两侧成实心土炕,上铺麦草,五、六人一炕。每晚,劳作了一天的大洼汉子,鼾声大作,一棚相传。清晨,号声一响,汉子们一齐起“床”,抖落被上的寒霜,在窝棚后叉开两腿,撒出一夜酿造的苦酒,操起大锨下河。大洼人的大锨是特制的,将圆头锨截下一半,铆一块弧形钢板,尺半长,七寸宽,切土如刀切豆腐,一锨下去,土垡可达二尺。两汉子左右开弓,立时大筐盈满,最后几锨汉子们不解气,要抡锨带土如风拍击作响。大筐起动,汉子由河坡铲出的梯印缓缓登坡,三十级、五十级,由河底至河岸顶足足一百余级。大筐抬走了寒星,抬走了寒月,抬出了晨曦,抬出了太阳。迎着晨光,大洼汉子们抓起几只大馍、一块咸菜,坐在扁担上,抬筐上,带着皴裂手上的泥土,吃下每日的第一餐,喝上一大碗稀粥。更多的时候,是用拳头砸开桶里的薄冰,捧起桶来灌上一憋子,把胸中的烈焰压进浑身的肌肉,再由肩与扁担的着力点上释放出来。河道越来越深,两岸垒土成城。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,这是大洼人的力的倾泄后的长城。东北大队年青的书记带领一队人鏖战四十天,终于在一个傍晚,从河底抬走了最后一筐土,河段南北,各大队的工地仍然象高高低低的戏台。全队欢腾了,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第一。他们拔锅卷席,拆掉窝棚,返回五十里外的家,身后扔下了几十个漏底的大筐和几十双千疮百孔的解放鞋。年青的书记回到温暖的家,端起妻子递来的粥碗,还没喝上几口,已歪在炕被上睡着了,脸上扣着那只大海碗,棒子面稀粥流进耳朵,流进脖子。妻子看见,两眼一热,泪也如汉子脸上粥一般淌进了脖子。半夜分场通信员敲门声响得好急:“书记,工地指挥部来电话,立即组织十付杠(二十人),天亮前到工地抢活!”这是铁的命令,铁的任务,他挨家挨户砸门,把那些已烂睡如泥的汉子们又变作了钢。早晨,阳光投照在河底的薄冰上时,他们又回到了工地。
“一定要根治海河”,伟人一声令下,大洼汉子们汇进了千军万马奔赴了海河工地。四女寺减河、黑龙港河、青静黄河、永定新河、子牙新河,五年间五条大河,由浅变深,由窄变宽。早春、深秋,农闲变作了农忙,大洼汉子独轮车上一边是铺盖,一边是脸盆、饭碗和大锨,还带上几块秫萡、一张狗皮褥子。队伍浩浩荡荡,汹涌澎湃。大河上下,人散开如蚁,聚合似海。那个年代,大型工程需要“人海”,“人海”的力量似乎是无穷无尽的。 修河的工具空前进步,河宽百余米远距离运土推车胜过了大筐,一车推走六、七百斤,不在话下。人们在河岸上仰倒一辆小车,用铁丝、铁棍结结实实固定在地,扒去车胎,一棵钢丝搭进车圈,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滑轮。一头连着车,一人上推,一头连着人向下拉,下坡拉绳既省力又产生向上的拉力。两人一组,轮番推拉,井然有序。河深三米以下两组合一,二人下拉。当初由何人利用了滑轮这一原理,在整个海河工地瞬间地推广开来,已不得而知,但决非工程师所为。如在今天,这一发明创造是可申报专利的。
大洼汉子们的创造还体现在吃上,他们把馒头做得二尺长,量词由“个”改为“棵”,一斤半的面粉做一棵,汉子们一頓能吃进一棵,拿起象一截扁担。人们戏称“驴子圣”(阴颈),还要吃进一饭盒拌有黄豆的豆腐白菜,喝进一大盆热水,此时的大洼汉子,吃的要比驴、马多,出的力更胜过它们。
那个年代,大洼人不仅以他们的坚韧和力量完成海河工程,还在大洼的土地上开挖出几十条引渠、排渠,修建出扬水站、倒虹吸的大型工程。如果把大洼人挖过的黑土垒成高宽各一米的墙,是可以绕地球一圈有余。几十年后,我在大洼河堤边捧起一捧黑土用舌头去尝,土是咸的,这是大洼人当年汗水浸泡过;这土也是热的,还饱含着大洼人的热望、热情。
六百年了,大洼的先啬们由山西远离汾河、沁河边的故土,来这渤海大洼里安下了家。他们扎苇草为室,覆泥为棚,生儿育女,代代相传。久了,从洼外买回木檁,盖成土房。大洼是盐碱荒洼,碱是房屋一害,土墙遭碱,墙体变松,遇雨易溃。于是聪明的洼民从小土窑里烧出青砖作地基,用上好的芦苇铡成尺半长,铺在基砖上,芦苇坚硬耐腐,隔碱最佳。苇上土坯作墙,苇把作顶,草泥抹上二遍。这大洼的土房结实异常,冬天火炕一烧,温暖如春,睡上大炕一烤,昨夜还腰酸腿痛,晨起则身轻如燕。夏季,炎炎烈日晒屋不透,人在屋中如居仙山岩洞,凉爽宜人。再高留一后窗,晚间一开,凉风过屋,胜若空调。甚或搭梯登顶,展开一张大席,一家老少数星入梦,爽风透体,蚊虫不落。
盖房搭屋是大洼人的大事,于是,邻家相帮渐成一大民风。大洼人在村边翻起黑粘土,拌上麦草,从土井中打出咸水,泼水和泥。一时三齿飞舞,抖草、掏底、滚齿、磕土、踹泥,大洼汉运用看似粗笨实则细腻的一系列动作,将水草泥均匀地伴和一起,如钢筋混凝土,草是钢筋,泥即是沙石和水泥。
土场边是脱坯的好地方,稍加平整,撒上几锨碎土。大洼汉摆开二只木模,泥筐抬来,扣地成行,供叉人铁叉挑起,看准木模扣泥入模,草泥猛地摔进时向四角撑开。脱坯人用拳向四角填实,一对虎口在泥面交互抹过,模起泥留,就势平摔木模,与泥坯间距不过二寸。脱坯,是骑马蹲裆式,汉子只着裤头,蹲拳有力,推掌出神,提模有声,摔模震地。两人前后相追时,只见飞拳转腕,掌肘并用,钢叉翻卷,泥星四溅。汉子们轮番上阵,你追我赶,生气勃勃。半日不到,铺满一场大坯,齐齐刷刷,平平展展,如出模糕点,散着泥香。
几日过去,坯上泛起了云彩般的碱花,姑娘媳妇们跑到场边立坯晾晒,一时一场大坯齐立,密如碑林,横竖成行,威武成阵。时见有淘气小儿,在坯面印下了几只、几十只脚印。 盖房常选农闲正月,大洼人安排紧凑,一日坐基,二日打坯起墙,三日封顶上盖,三天之内即可成房。亲戚邻里二、三十人不招自来,各尽所能,不取分文。主家买几盒廉价香烟,烧一锅茶水。富者午间备饭,大锅白菜炖肉、大笼馒头。遇贫者,时一至午,帮工者各自回家吃饭,不吃主家一个馒头。
起墙了,大汉一手托坯首,一手托坯尾,向上一用力,三、四十斤重、一尺半长的大坯唰地飞上墙头,接坯者揽坯入怀,如抱小儿。大墙在长,大坯在飞,打坯者索性脱掉光板棉袄,露一身紫铜。两手紧掐坯尾,抡坯如风,大坯呼啸着飞上墙顶,接坯者出手不凡,一接一落,捷如猿猱,大墙随之晃动,如船在水。脊坯是土房最高处,两条大汉对脸打坯,各执一端,大坯飞升,平如叶浮,急若鹰腾,姑娘媳妇、老叟小童在南墙边观看,精彩之处,啧啧称奇。
随着正梁上顶,系红绸的金鸡由梁上扑簌簌飞下,鞭炮声大作,土房就要封顶了。
时光飞渡,大洼的土坯房越盖越少,大洼汉子们住进了红砖大瓦、宽檐阔阶的大院,上个世纪的土坯房对他们来说似乎越来越遥远。
(3853字)
二○○二年十二月十四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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