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洼过年
过年的序曲从腊月初开始奏响。蜡八早晨,大洼媳妇们将昨夜准备好的粮豆倾倒锅中,那红的是高粱米、花生仁、枣子,白的大米、瓜子仁,黄的小米、大豆,黑的芝麻。柴禾慢慢烧来,满屋溢满粥香。一家老少围坐在炕桌上呼噜呼噜喝上一碗,热满胸腹。“腊七腊八,冻死娘仨”,传说有一家三口懒惰不堪,腊月无粮,扫净仓柜,熬粥度饥,寒风大雪里冻饿而死。想来大洼人喝腊八粥以此避灾,不忘饥寒。腊月二十三,过小年,天一黑,人们把灶王爷像从灶后“请下”,插上苇棍,摆上糖瓜,放挂鞭炮,卷成卷用谷草烧掉,送灶王爷上了天。“上天别学舌,也有草,也有料,喂得小马呱呱叫”、“上天别学舌,学舌打你腿折胳膊折”。几个糖瓜,几声威吓,几声奉承,居然把个灶王爷搞得飘飘然。
进了腊月,大洼人提着孩子的耳朵讲“不许说咒人话,要说吉利话”,小孩子摇着脑袋跑开了。腊月的一个星期,妻开始扫房,屋子本来干净,她说干净也要扫。一帚一帚,一间一间,细细扫来,中午我回到家,果然亮了一色。妻涮洗盆碗,“咣当”,一只碗掉在地上裂开几瓣,如张开的莲,她小心地捧起沉放在缸底,我知道她要在二月二龙抬头时才捡出。
二十五大集,大洼人几乎倾巢而动。王徐庄是沧东大庄,大集牵动方圆几十里人家。大集上五彩斑斓,人流熙熙攘攘,每年这个集男人们都要去鞭市。鞭市设在中学操场,那年,各地几十家鞭炮作房赶着马车、开着小拖、驾着双排汇集这里,沿操场摆开架式。各队三角红旗迎风飘扬,上书“某某乡某某村”。竹竿高挑,长鞭达地,鞭炮声在操场鸣响成阵,此起彼伏。大洼人听得清楚,时而拥向东,时而拥向西,挑选着最响、最脆的鞭。点鞭人卖得火急,甩掉棉衣,袒露着黑红的肩背,挂起擀面杖般粗的红纸大鞭,“啪!啪!”“啪!啪!”,声压四邻,买炮者蜂拥而至。邻车汉子眼珠发红,甩掉毡窝帽,脱去贴身背心,齐胸高的缅腰棉裤遮不住胸前颤动的一簇黑毛,在车前一字摆开六只牛腿大炮,敏捷地跳动着,声嘶力竭地吼叫着。“咚!”“咚!”,声如雷霆,震惊全场。人潮又呼地拥了过来,大洼人要买去到先人坟上放响,震得先人们醒来。操场上烟云滚滚,炮声齐鸣,如火热战场,操场沸腾了,大洼人沸腾了。日头过午,当长长短短、大大小小的鞭炮装满人们大袋小袋,车推人背离去,操场上已偃旗息鼓,一辆辆空荡荡的马车、汽车、小拖车缓缓离开操场,车主们虽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勃动,脸上却挂着掩饰不下的喜悦。
明天就是年三十了,男人们早早醒来,顶着晨星到祖坟上请先人回家过年,漫洼野地鞭炮声响起,年味也渲染得浓浓烈烈。女人们忙着和面、蒸馒头、蒸包子,一来过年上供,二来正月初不动刀图个吉利。灶屋里蒸汽腾腾,面香扑鼻。正墙上祖先的遗像微笑着,比往日更加和蔼可亲。大街小巷的大门上,一时间全都贴上了春联,“千门万户瞳瞳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”①。 大门、二门、内门、窗上、门心,甚或水缸、衣柜、车辕、粮囤无一遗漏。“天地交泰,太簇元精”、“一夜连双岁,五更分二年”,“国泰民安”、“万象更新”,人们用最美好的联词堆砌上去,红红火火,寄托了大洼人对来年的祝愿。
三十晚那神圣的时刻越来越近,大洼人还清旧债,洗去污浊,一身轻松,远方的游子陆陆续续赶回家中。傍晚,一家人在大门外点火“烤把子”,那“把子”是用最好的苇子捆成,火把越烧越旺,“烤烤腚,不生病;烤烤脚,不落膘”,大家念念有词,喜上眉梢,火把也象征了来年的五谷丰登。火红的鞭炮响起,全村连成一片,如爆豆、如锅沸、如雷鸣。一时间屋里屋外灯火通明,把麦秸、高粱穗撒上,家家要“踩岁”;烧上一大锅水,灶火不断要“沤岁”;一家老少一夜不睡要“守岁”。说起“岁”,人们敬畏有加,虔诚之至。其实,“岁”即木星,十二年一周天,与黄道相近,古人以其所在星次纪年。除夕夜,一家老少“共欢新故岁,迎送一宵中”②。过年的饺子是不能乱包的,白菜、粉条、豆腐皮,素皮素馅,求个素素静静;不捏花边,不捏折子,要个平平安安;包一个豆腐馅,捏两个糖心,看谁有“福气”、有“甜头”。
子时,那神圣的时刻终于到来,由大人掌握着溜饺子,轻轻地溜,慢慢地搅,不能有破。上供、放鞭,一家人端碗吃饺子。老人说“太岁冲东”,大家都冲北、冲西或冲南。饺子即“交子”,子时与两年相交,吃饺子也称“发子’,此时,人们默默地祈祷和祝愿,据说也很灵。吃了饺子,人人都长了一岁,不吃饺子又能长岁,大洼人真不知如何办。妻是她母亲吃完饺子后生的,如在吃饺子前生下,她转瞬间可成两岁,说起来也让人遗憾不迭。
拜年了,男人们顶着晨星将先人送回荒凉的坟地,鞭炮又在荒野中震响,同时要送走的有鬼和神。家家门洞大开,人人喜笑颜开,新装着身,老人坐上炕头,等着儿女们、孙子们、侄儿、侄孙们来拜年。大洼的村村落落,一片喜气洋洋,其乐融融。
大洼年会
“破五”(正月初五)一过,前庄的会头刘大爷和大庄的几个会头就凑到了一起,商量着办年会,他们要不撺掇,全村的老少爷们还不把他们撕扯了才怪。大洼年会由来已久,据说大洼的先民是明朝永乐二年由山西洪洞来此占产的,他们怀揣皇帝的“龙单”(占产证书),独轮车推着石磨、推着媳妇,来到这亘古荒凉的大苇洼。晋冀之间只隔一座太行山,年会风俗想必由那时传来,虽历经六百年,相差也不会甚远。那山西梆子与河北梆子不也很相近吗。大洼的年会给寂寥的大洼带来欢乐,也预兆着一年的丰稔。
大洼的姑娘、小伙早按捺不住,戴上珠光闪亮的头盔,穿上红红绿绿的戏装,抹上浓重的油彩,拿上竹连枪、呱哒板,抄起鼓椎、金钹,汇进那热气腾腾的排练场。
年会上最好看的是打“落子”,“落子”也称“莲花落”,男女各十余人,小伙头扎红绸,身着彩衣,手持三尺竹竿,上装铜钱,佩饰流苏、彩绸;姑娘头带凤盔,身穿戏装,左手彩绸,右手竹板。男女莲花步起,穿梭共舞,头有灯珠闪烁。竹竿击身,步步金钱碎响;竹板翻飞,起落竹声相随。一鼓一铙相伴,鼓铙声时而舒缓,舞者从容应对;鼓铙时而急促,舞者穿行如飞。只见竹鞭环身,彩绸围首,男女交替,容貌飞逝。看似沓杂纷繁,眼花缭乱,实则人各有序,你我井然。那舞,刚中有柔,如火如荼;那舞,柔中有刚,激情万丈。一如繁花锦簇,一如彩蝶腾空。大洼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在这里找到了象征。
年会上最威武的是舞钹。钹由熟铜冲成,南北朝时由西域传入,中隆如乳,系以红绸,两两相对,常与鼓铙相伴演奏。但大洼人舞钹仅以鼓为伴,鼓车前行,钹队相随。舞钹的都是大洼里百里挑一的精壮后生,二、三十人一队,气势最壮。随着鼓点,大钹起舞,双钹在空中相击,双腕翻转,身前、身后、胯下、脚底相继碰响,“嚓嚓!”、“嚓嚓!”,大钹宏声,震耳欲聋。壮汉彩衣紧袖,闪转腾挪,一俯身一扬手,牵动万人驻目。钹舞,起舞即没有舒缓,双钹腾空,如捧红日;二金击下,如捞皓月。舞者密密匝匝,却互不相碰;一起一落,金声铿锵。每逢年节,我最爱看的是钹舞,我从人潮中挤进,又被人潮涌出,常常脚不沾地,随钹声相拥而行。前庄、东庄、北庄三队大钹相遇是最为壮观的。三虎相争,互不相让,鼓声骤响,金钹如云;鼓声震动,金钹似海。其威武如猛虎出山,其雄壮似将士出征。钹舞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大洼人勇武刚毅的脾性。
年会上最激动人心的是大鼓。鼓的历史来得久远,春秋时“人将鼓之”③,作用重要,以致“鼓舞”、“鼓动”的词汇,影响已十分深远。大洼人买鼓要去几十里外的大村,精挑细选。大鼓要用壮硕的黄牛皮蒙成,面宽四、五尺,鼓腹要三人合抱。牛是大洼人劳作的伙伴,死后其坚韧不拔的精神、其竭尽劳力的奉献全部封存于大鼓中,那精魂通过鼓椎的撞击在人间得以永生。大洼人从屋角将大鼓抬出,用粗布衣袖抹去浮尘,小胳膊粗的大椎上栓上辟邪的红绸,架上牛车,追着夜幕敲响了大鼓。全村沸腾了,一面、两面,各小庄的大鼓相继跟随,在人流簇拥中汇成一个恢弘的鼓阵。“咚!咚!咚!咚!”鼓声惊天动地,声震十里,音撼八村。大鼓常由一人来敲,那是大洼里最壮实、最有威望的鼓手,单声敲响,可蹦山裂石;连声敲出,可震落繁星。那威武雄壮之势,如雄师在咆哮、在怒吼。最激越莫过于四人上阵、八椎奋起。听,“将军令”、“霸王锤”,自古来,鼓声就带着豪壮与悲壮。远听,翻江倒海雄浑万千;近听,惊雷滚动,响遏行云。我自报奋勇,跳上牛车,接过老伯的鼓椎,拼尽力气,砸出了急风暴雨般的声响,真让我灵魂出窍、热血澎湃,心灵在瞬间得到净化。大洼人就在这如春潮奔涌、春雷震响中迎接春的到来。
大洼的年会上,不仅大鼓、钹舞、落子远近闻名,那敏捷的狮宝、那腾飞的龙灯、急驰的竹马、颠簸的旱船,还有惊险的高跷、妙趣横生的小车子会,也独具特色,令人神往,看过难忘,人们无不盼着来年。
大洼放花
大洼人在元宵佳节是一定要放花(焰火)的,一是为了祭祖,二是为了欢乐,祈盼当年风调雨顺。王徐庄的花会头忙忙碌碌,安排放花大事。不知谁说大哥手巧,于是他被会头请了去塑一个泥娃,泥娃干后,会头要在上糊十几层纸,锯开粘合纸娃即成放花用的模型。那天我去打下手,半日不到,居然塑就半人高、逼真无双的胖娃。会头每年都要别出心裁,换着花样设计放花器具,这回也算他们的得意之作,因为胖娃要呲出冲天的金尿。元宵节,也称“上元节,唐代以来就成为春节里最热闹的节日。大洼里除办年会外,最重要的莫过于放花了,在正月十四至十六三日也把春节的喜庆推向了高潮。
那年,我还小,广荣牵着我跟在大队游人中转村,他比我长一岁,是上届同学,俨然成为我的大哥哥。从前庄到东庄、到东北庄、小北庄,再转回来总要半夜。大鼓前行,各小庄年会拉开距离边行边耍,儿童们举着彩灯,那灯有鹤、鱼、凤、兔,多姿多彩。村庄的土路残雪未尽,车人过去已成泥泞,人们兴致勃勃,全然不顾脚下的磕绊。家家门前悬挂起走马灯、红灯。各家所有的房间都要点灯,人称十四为鬼灯、十五是神灯、十六才是人灯,不点灯野鬼要进屋,人鬼神齐闹花灯,如何不热闹非凡。东庄的谷场豁大,各年会在这里摆开了架势,各显其能。墙头、屋顶、柴垛、粪堆,人们登上高处引颈观看;场上人潮忽地涌向这边,又忽地涌向那里。落子队的小伙子们挥动竹鞭,艰难地扩展着用武之地,鞭炮响处,人群后退不迭,场地豁然大开。落子队舞起来了,龙灯舞起来了,大秧歌扭起来了。小车子会里那个傻老婆,炕帚为发纂,青衣大褂,乳房用馒头垫得高挺,腰扎麻绳,忸怩作态,其丑无比。人说那是恒提,他年过半百,听见鼓响就痒,不让他扭绝不可能。大洼里难得有这样的快乐汉。每到一个小庄,撂场耍把后都要放一通花,“贲鼓雷动,烟火星流”④。那花是花会头派人远去津南买来的土花,钱是由家家户户老太太、小媳妇手心里十块、八块、三毛、两毛地敛来。洼下村王徐庄的放花点要设四、五处,最大的点在村中的小十字街口,因地形狭窄,观众日增,加上官家的参与,后来选择了大街十字路口。
花会头们早早几天就精心搭台,埋杆牵线,这里视野开阔,街宽灯明。傍晚,大街上,人们三三俩俩到花架下观看,十几个花架扎彩一新,转花架上,一条彩蛇盘旋,口吐红缨,咄咄逼人。广场中,正布着筒花,足足有上百个,三支礼花钢筒指向空中。霎时,灯明了,满街灯火,游人渐渐增多,羊肉串飘着烟香,水果摊拉上了彩灯,糖果车推来,孩子们围上前去,糖葫芦架不失时机地在人群中穿行,间或一、两声吆喝。大人孩子、姑娘媳妇、老人孙子,一齐踱上街头。那路灯下谈得热烈的几个姑娘一定是同学,那楼角挨得很紧窃窃私语的应该是情人。电杆上大喇叭正大声唱着河北梆子《秦香莲》,那高亢的长腔响彻了整条街,压过了所有人的嘈杂。约莫亥时,人流越来越密,车辆由大街四面驶来,远远地寻找着停车处,停车场早已车满为患。影院台阶已站满了宾客,四方楼顶不知何时排上了黑压压的人墙,儿童爬上栅栏、站立墙头。隆隆大鼓声从街北由远而近,年会大队人马转遍了全村,向大街汇集过来。一时大鼓声、小鼓声、钹声、竹板声、口哨声、呼叫声盈满街区。人流骤然间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,人头攒动,摩肩接踵,两万人三万人甚或更多。站在人海中,你顿觉自己的渺小,也感到了万人空巷的含义。
“嗵!”、“嗵!”、“嗵!”,三声礼花炸响,凌空飞洒而下,人们“呀”的惊呼,喇叭声、嘈杂声、敲打声立时停止下来,人们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临。蓦地,气花“唰唰”支支腾空,如万箭齐发,如千条杨柳。缕缕白烟在蓝黑天幕上映得清晰。忽地,转花启动,金蛇狂舞,金花喷发;忽地,那巨大的“铁树”点燃,火树银花喷金喷银,只见“流虹百道,火树千条”⑤,“火树银花合,星桥铁锁开”⑥。“嗖嗖嗖嗖!”忽然间,各引炮拖着长尾顺铁丝飞行,如枪弹横飞。几十架花筒被点燃、三四架转花一齐飞旋、架下人们东躲西藏,抱头鼠窜。广场的花阵怒放了,陡然喷起十几米高火的树林,万花齐放,蓬蓬勃勃。大、小礼花齐鸣,五光十色,光华四射,金光灿烂。缸花被点燃了,特制的花筒在一口巨大的水缸中喷射,金屑喷涌,滔滔不绝,水缸震动声如牛吼、虎啸,长街尽闻。人们屏住了呼吸,捏紧了拳头,等待着花的熄灭,祈盼着花的永久。此时站在冲天的花束旁,心跳停止了,思维凝固了。
花,是生命之树,燃起大洼人奋进不止的希望;花,也是神奇的火,那是大洼人生生不息的图腾。
二00二年一月十三日
(5300字)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供参考:①王安石诗。②唐太宗诗。③《左传·庄公十年》。④ 王勃诗序。⑤高道素赋。⑥苏味道诗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