蚂蚱官称蝗虫,这“蝗”字似与皇家有关。蝗虫家族可谓庞大,有几十种。飞蝗羽翅强健,可群起飞迁,如声势浩大的正规飞行军队;土蝗,有的身材笨拙,有的瘦小枯干,有的鲜如翠叶,有的垢面如土。土蝗是散兵游勇,各自为政,势如地痞流氓,草洼土匪。
刘老汉已是耄耋之年。那年夏,闹蚂蚱了,大洼腾起了蚂蚱大军,由此向南唰唰地过,洼里的芦草一片片成了光刷刷,已无一片绿叶。园子地里五、六亩棒子(玉米)正抽穗扬花,缨子红红地牵着他爹他娘和他的心系子。他爹在地边扎上窝棚子,他爹带领他们,还有四岁的小弟弟。举着扫帚、褂子,在人把高的棒子棵里抡啊、轰啊、赶啊。家什在地东头抡,蚂蚱呼地飞到西头;人到西头轰,蚂蚱又呼地扑到南沿;南边一赶,又涌去北垄。村子边上这样的庄稼地没有几片,葱绿喜人也让虫喜欢,怎能越而不顾。一天下来,一家人早已筋疲力尽,倒进窝棚里,骨头架子早已松了扣。天一亮,又起来轰,间或“喔嗬”、“喔嗬”几声,在苍凉的大洼响起,与村里的鸡鸣此起彼伏。地垄里,他爹抓起棒子叶上的蚂蚱,往地上扔,用牛鼻子硬底布鞋一脚脚地踩,“操!操!操!”咒骂声一声连着一声。秋后,在早已放弃的光刷刷的棒子地里掰下了一堆秕子轴,搓下来不足一口袋。
大洼的蚂蚱同全国许多著名蝗虫一样,比新疆飞蝗、华南飞蝗更有个漂亮的名字叫东亚飞蝗。其实,蝗虫并不欣赏人的命名,你叫他蝗虫也好,蚂蚱也好,与它几乎无关。它只是一种昆虫,它要吃,它要生存,它要交配,它要下卵,也要繁殖,也要飞翔。
大洼赋予了它的灵性,它因此具有了高度的组织性,它的集体活动就难免冲犯了人的利益,于是人就在书上记录下它们的劣迹。《黄骅县志》就写道:唐开元二年七月,蝗虫成灾;北宋淳化三年七月,蝗成灾,蔽空遮日;元至元十九年,蝗灾;明崇祯十三年,三月至秋久旱不雨,禾苗枯死,飞蝗遍野,树皮草根剥掘俱尽,饥民食之,有甚者人相食;清康熙十八年,大旱,蝗灾,自十七年冬无雪,入春至夏未雨,蝗蝻遍地,人多流亡。一千二百年间,大蝗灾即达十九次。民国三十二年秋的一个夜晚,刘老汉那时十二三岁,半夜里,他爹他娘闹闹嚷嚷把他惊醒,爹说:“听,过蚂蚱了。”土屋顶子上,只听“扑扑”着音,窗户纸上“沙沙”有声,房门上“嚓嚓”乱响。早起,他跑到院子里,天黑蒙蒙地,大房小房、门洞墙头、鸡窝狗圈,密密地落了一层蚂蚱,大门前苇塘里,苇草上坠满了蚂蚱。突然,他喊起来:“爹,房檐子啃没了!”爹开门出来,抄起大扫帚在檐上扑打,“操!操!”它们和沙土哗哗掉落,房檐是苇子压排的。蚂蚱黑压压地过了三天三夜,天也黑沉沉地不见太阳三天三夜,人们也躲在屋里三天三夜;刘老汉家的窗户纸全部啃光了,房檐啃光了,村里小三家一岁的婴儿耳朵被咬出了血,哇哇地哭了一天。
飞蝗初起时为扇形阵式,规模越来越大,铺天盖地,成巨大的方片形阵式。领头蝗是聪明的,它竟然能组织起成千上亿的蝗虫向一个方向迁移,它是头雁、是头羊、是狼王,又是谁给它的这种智慧呢?
同其它生物上千万年的进化一样,大洼的蝗虫细胞里变异了一种基因,那就是崛强。据说蝗卵块在水泡的泥地下十几年也还有生存能力,一遇适宜的土壤湿度和气候环境即倾巢而出。蝗蝻群居而生,向着同一方向移动,遇岗过岗,遇堰越堰。如遇到住房,则从房基直爬上房顶,过房脊由后墙下,绝不绕一尺之便过房。历朝历代,百姓的生存是天下第一大事,于是官家也不敢怠慢,敲锣鸣示,组织洼下各村男女老幼治蝗。大洼里,蝗蝻如一片片红潮浩浩荡荡漫来,大洼人挖下深壕断绝其路,红潮流进壕里,覆土掩埋,人跳进去踏实,但往往红潮溢满堑壕继续流动。大洼人挖上土灶支起六印大锅,小孩在锅下架起干柴燃起烈火,锅中水沸泡响。蝗蝻涌来了,老汉用簸箕就地收蝗倾锅,顷刻间,那蠕动的、蹦跳的、令人头晕目眩的蝻虫在沸汤中停止了运动。老太太用爪篱一下下打出晾在一旁,晾干后装上粮袋运回家,可当渡荒之粮,吃多了虽有些麻嘴,却也是高蛋白,此时的大洼如同一幅秋收图。大洼人也在蝗蝻行路上燃起火岭,这些小虫们义无反顾、赴汤蹈火在所不惜,大队奋进,气势磅礴,前赴后继,视死如归。那红潮往往压过了火海,在噼噼叭叭的动人声响中爬上叉杆、爬上人腿、爬上人脸,钻入人的前胸、后背,钻入人的裤裆。那势不可挡的气势莫不令人胆寒。人们的沟埋、锅煮、火烧,甚或装袋水淹、碌碡碾压、锨拍人踏,用尽了金木水火土所有人能想出的办法,造就了这小生灵暂时的死,却不能阻止它们的永久的生。明代大将刘猛奉旨治蝗,率领千军万马开进大洼,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却无奈小虫何,无颜再见帝王,愧而投海。多亏风神感其诚,狂风大作刮蝗于海;多亏海神感其诚,巨浪涛天葬蝗于海;多亏帝皇感其诚,封刘猛为蚂蚱神,修庙祭祀以镇一方之蝗。翻阅史料,见有刘猛降蝗图,刘猛大将铁盔铁甲,手伏蝗妖,刘猛怒目而视,蝗妖面目狰狞。刘猛治蝗在沿海民间流传甚广,寄托了百姓降伏蝗虫的愿望。
作为一种顽强的昆虫,始终没有放弃与世界上最聪明的生物人进行抗争。在它们面前,智慧的人类是笨拙的,目空一切的人类是被动的。大洼中,人们背起喷粉器,排成几十、上百米的一字型队伍,一时,大洼里粉烟滚滚,机声吼叫。苇叶上、苇茎上、蝗蝻叭叭跌落在地,痛苦地抽搐着,无声地呻吟着;大洼上空,机声轰鸣,安二型、运八型飞机几乎贴着苇尖滑过,药液如一场奶汁般的急雨落下,蝗蝻振动着弱小的翅膀、无声地嚎叫着跌落在地、窒息在草根旁。往往在微风的呼唤下,那些健壮的小生灵又有了心跳,又有了视力,又有了呼吸,利齿的磨擦声似乎更加响亮。而大洼里睡去的小鸟、小蛙、小甲虫却再也没有醒来。
人用“水火无情”来展示水与火巨大的威力。早春,烧荒的火在大洼中燃起,风卷残云般掠过枯枝败叶,瞬间的高温使浅层的蝗卵几秒钟内在卵洞里炸裂开来。但小生灵是以数量取胜的,在它们存在于世以来,延续生存的法宝就是数量。水压似乎是人类消灭蝗虫最好的妙法,在大洼所有的低洼地全部放满水,让它们没有喘息的空间。但事与愿违,干渴的北方已经很难维持水乡泽国般的幻想。这小生灵们经历了水与火的考验,以它们的生生息息实践着那条著名的“物质不灭定律”。
那年,我第一次看见了蝗蝻的阵式,当我驱车十几里赶到大洼堤旁,趟进一人高的苇丛时,即被那种阵式所惊呆。那有些令人恐惧的褐红的三龄蝗蝻,层层叠叠,簇拥着、疯狂地向西边更加茂密的苇丛拥进着。一副万劫不灭、所向披糜的阵式,一副永不屈服、生死度外的阵式。初听,如微风吹苇摇曳有声;细闻,如急雨袭林,水响聚音。地上蝗粪铺地,绿如翠毯。捧起一捧蝗蝻,如褐红的流水淌下指缝。这一片更象战场上殷红的血。“流血及屦”、“左轮朱殷”,忽地在脑际中闪动。世间有潮湿、花粉等千奇百怪过敏者,不知有无蝗蝻过敏者,如在此时必定晕倒无疑。人说,此处蝗蝻已达每平米六千头。我似有芒刺在背,浑身上下鸡皮疙瘩顿生,脚下红流已漫上鞋面,我即将成为过敏者了,慌得我分开苇丛,跑上大堤,如突出重围。那年的蝗灾是十一架次飞机喷药后始得结束。
世间也有与蝗虫亲近,从不过敏者。防蝗站刘站长在家中大院里搭起一个塑料大棚,棚中种麦苗,在大洼里逮来飞蝗养在大棚,大棚竟成了蝗家乐园。一龄的、二龄的、三龄的直至五龄、六龄的,应有尽有。他把它们做成漂亮的标本,销往国内各大专院校,国外大学的订单也长期不断,世上发什么财的都有,刘站长竟然发了“蝗”财。不知何时,这飞蝗竟飞上了餐桌,人们象大洼先辈那样把蝗虫咸水煮了、油炸了,扔进嘴里连头带尾“嚓嚓”地嚼响,品尝着先辈们品尝过的美味。在人们吃“虫”的时代,蚕蛹、水虿、油克螂抑或蝎子、肉蛆都列入佳肴的范围,何况这漫洼都是的小蚂蚱呢。
又一个芦花飞舞,芦荡金黄的日子,在大洼里又见到刘老汉,领着小孙子捉秋蝗。在路上,蚂蚱用坚硬的尾部钻开地面,深深地扎在小洞里,全身大部分露在地上。小孙子跌跌撞撞跑过去,手到擒来,那肥硕的蝗虫不情愿地蹬着腿,尾部还悬掉着几粒金黄的米粒般的蝗卵。老汉手中的塑料袋已装有沉掂掂的一截,透过袋壁,可见蝗虫在袋中上上下下地挣扎,老汉说:“家里养了几只鸟,很爱吃。吃不完喂鸡,肯下蛋。”
路旁草根下,密密麻麻豆大的小洞如同筛子眼,明年又有好一场夏蝗。
二OO二年十二月一日(3560字)
载《美文》2003年11期 、 入选2003年《中国散文年选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