几声雷鸣,一阵急雨,转瞬间几片乌云涌过大洼,东南天际上居然挂出了一道彩虹。“五黄六月车辙雨”,割麦人根本没有在乎这阵雨来,只是将拢箔用三齿木叉支 起,几个人拥在下面。太阳丝毫没有减弱有力的光焰,麦田里几乎看不到阵雨留下的痕迹。他们将木叉轻轻一碰, 从拢箔下跃起。“麦熟一晌”,昨日似乎还泛青的麦棵, 今日全部由青作黄。
麦田熟了,万顷大洼铺就了一块闪亮的金毯,厚重华焕,富有质感。风来涌浪推波,极有气势;风去摇金荡黄,其彩绚赫。大洼人收麦最原始的工具是拢,铁丝网罩下方横装一片锋利的拢条。大洼汉子挥拢,姑娘、媳妇或半大小子并行右侧,肩拉秫秸联成的硕大的拢箔。汉子两脚坚实地叉开,一手握拢把,一手攥拢绳,伸展大拢,速猛抡出,“唰”地一声,八垄麦行尽收拢罩。汉子扭动熊腰,轻盈地将麦棵倒扣进小船般的拢箔,拢进步随。小拢箔渐渐堆满,像小山在麦茬上缓缓移动,条田中央,小山一次次地汇拢,割下的麦棵很快聚成了一座大山。麦收大忙,去帮朋友收麦,拢还是那般沉甸,拢条和麦秆的撞击声还是那般动听。那麦秆是如何被拢下的,这一物理动作叫人难以琢磨。拉拢箔的是个半大小子,麦假回来收麦。他总是嘲笑我挥拢的迟钝。是啊,好汉不提当年勇了。地头,从铁桶里抓起葫芦瓢,舀上赭红色的绿豆汤,咕嘟咕嘟地灌下,热汗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喷涌而出,立即带走了一身的火焰。大洼的收麦确实不同于冀中的小镰收割,那么精收细打,颗粒归仓。一个精壮的大洼汉子一天拢麦不下十几亩,那横扫千穗、气吞万禾的气势确也符合大洼人的脾性。
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雨了,前半夜的燥热忽地消失,电光闪过,轰雷声中常有一两声霹雳的炸响。房屋在震动,门洞的狗惊得吠出几声。小儿依偎在母亲身旁,紧紧地抱住母亲的胳膊。“今年是一龙治水。”汉子自言自语地说。媳妇不屑和他搭腔,自顾睡去,她寻思着几年前也说一龙治水,大秋庄稼没有收成,只拉回了几车柴草。
大洼里高粱青青、玉米葱葱、苇蒲苍苍。青蛙鼓起肚腹鸣叫,似乎要拼上一切;蟾蜍鸣叫却秀气一些,雌雄总是拉开距离一唱一和,一高一低、一雄浑一清脆,在蛙鸣的大合唱中却也别具一格。大洼俨然成了蛙的世界。
梭鱼、鲫鱼、鲤鱼、小白鲢沿着河渠、沟汊,顶着浑黄的水流窜进垄沟、小洼,甚或调皮地顺着农家的院沟,蹦跳着游进院落的水洼里。鲤鱼跳“龙门”了,小童在水中追逐着鱼儿。小伙子干脆脱去衣裳,只着裤头,在河渠的流急处撒网。水花泛起,旋网飞出成圆,缓缓收网,慢提网脚,鱼儿腾跃,银鳞闪闪。早有几个急性子,手持抢网下了河渠,惊得鱼儿四散,满身泥水却收效甚少,不及撒网者不紧不慢来得实惠。河渠边不知何时已插上了鱼箔,一道、两道、三道,鱼儿似乎没有破解这迷魂阵的智慧,真可叫鱼儿插翅难逃。但人们说“鱼过千层箔,箔箔都有鱼”,鱼的坚韧和宽容对大洼人来说也似乎顺理成章。
惊乌洒翼,湿雁断行。苇荡里,鱼儿也成为野禽追逐的目标,本来那里就是禽类丰饶的粮仓。苍鹭总是文雅地在水草稀疏的地带静静地守候,不时用长喙迅疾地一扎,银鱼随长喙出水。在它扬起长喙时,眨眼间鱼儿顺着它鼓胀的脖颈滑入嗉囊。海鸥在水面轻盈地掠过,它每一次俯冲时都要划一条下弯的美丽弧线,也会带起一条银鱼飞上空中。野鸭、骨顶鸡却难得有几多温柔和斯文,它们潜入水草中,追逐着鱼儿的尾鳍,粗壮的乌鱼、草鱼又常和它们擦身而过,互不相干。
扬水站几日的轰鸣,大洼很快恢复了昔日的面目,草还是那般翠,庄稼还是那般绿,苇荡还是那般青。村庄的坑塘、村边的河流、洼淀早成了顽童们的天下,他们在水边一个个鱼跃入水,贴着泥底扎猛子,从几十米外的水草中钻出头来,仰泳、狗刨、踩水样样得心应手。玩得腻了又会沉到水底,崴起乌黑的散发着臭味的烂泥,分成两队打起泥仗,不多时已两败俱伤,露出水面的那胸和背、那肩和头全被黑泥糊满。瞬间,一个个又扑愣愣钻入水中,草草洗去换一个崭新的面孔迎接下一场鏖战。夕阳西下,孩子们疲惫了,开始在水边抓起小虾小蟹,不多时,小布袋里响起嘁嘁嚓嚓的怨愤声。大洼的汉子个个都是浪里白条,水边生水边长,从小就造就了一副好水性,难怪每年征兵都要从这里选走几十名水兵。男子会水,姑娘小媳妇也不认输,他们总是成群结队在傍晚找一僻静的河段,身着背心短裤,在水中激浪、嬉戏,故意地大声喧嚷,一二里外,男人们听见都会远远地绕道而行。
夏日的大洼,一个湿漉漉的大洼,一个生机勃勃的大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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