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黑夜里的狡兔
张华北
娥眉月很细,上弯着更像美人不经意的一抿笑唇。白日那繁盛的草洼一任沉睡在黯淡的夜幕里。星仍然灿亮在一年中最晴明的夜空。远处村落的灯群在地平线上浮动起一段亮色,偶有过往的卡车拉起一条条时断时续的银线。
皮卡车沿着田间排干渠上的土路行进,车很稳,时快时慢向前。车灯把路前的坑洼、车辙、撒落的马粪、草秸照得清楚。车上是四条细狗,一条黄狗叫大黄、一条乌灰的叫小灰,一条白底梨花斑的是小梨,还有一条略小的黄狗黄黄。两个灯手在车厢站立,狗们站车厢向两侧探望。车座里司机和小州在前,我在后排中,左是瘦高的老杨右是敦实的猛子。细狗都是灵缇狗的杂交种,多日未下地了,时不时急得在左右摇晃的车上叫几声。
草洼里自古是草兔的伊甸园,兔们乐得在这里刨窝打洞,生儿育女,成为一大草洼的家族。洼民驾鹰牵狗的时代越来越远,留在终日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汉们的记忆细胞里。兔们窃喜的是耳膜再也不被令它们肝胆俱裂的枪声震破,但阴险的人们还是常常牵着那些身长腿细的狗们骚扰。更歹毒的是夜晚在田间的围剿,让兔们白日不得安宁夜晚不能清静,搅得连创造生命的做爱行为也只能躲进棉花地那密实的棵子下进行。
皮卡车随着白炽的两盏灯光开进了一块清完秫秸的玉米地,地边缓缓跳动的两只兔灰色的皮毛在灯手锐眼下格外抢眼。车向前开进撞在一座坟边,四狗登着车帮鱼跃而下,兔们从坟边跃身进了坟场,狗们跳跃着又转回车来。大概幽灵们喜爱它们,保佑了两只兔子伉俪。灯手的灯柱在空田里横扫,二百米内罩满惨淡的寒光。车摇动着拐进一条地开到另一头,又悻悻地拐回进入下一条白地。一无所获并没有给这场夜晚的行动组织者带来失望,小州用手指着前面漆黑的旷野说,往那面转。车轮在一条翻过的地里印成两道轨迹,地边几支竹竿拉上了一道雾。小州说那是鸟网,黄雀飞来很难将网住的爪子退下。捉鸟人会把它们换成钱,黄雀是壮阳物,出价高得咋舌。车轮前惊起四五只鸟儿,它们不知所措地飞进一侧的黑暗中。
车轮碾着半人深的草棵,断裂的声响很惬意地弥散开。这是一片瓜地,昔日的西瓜早已在人们的肚子里变着排泄物,地里只有干缩的瓜藤。忽地一只偌大的鸟儿飞起又缓慢地在前面贴地滑翔。车顶双灯罩住那鸟,像如来佛手中小钵放出的光罩住了调皮的猴王。狗们不等灯手的暗示,唰唰飞出车厢,顷刻间,那只大黄已按住了那鸟儿。猛子冲过去从狗嘴下要过鸟儿抱回车来。这是一只雄雉,尾翎很长,颈上一道白环,羽上绿色很艳。小州揽在怀里,看来狗嘴很会掌握牙齿的力度,这活着的大鸟小州说可以养着。狗们兴奋地不肯上车随着车向前冲。车前忽地惊起一大群野雉,狗们在荒草丛里跃起,却一一落空,张开的嘴也一张张沮丧地合上,鸟儿钻进夜的保护色里早已不知去向。第一个猎物到手刺激了人们眼神经,忽地变得如同猫眼在夜里的敏锐。前方那两盏灯泡般的眼在车顶灯的照耀下忽地一闪进了草丛,那是黄鼬,它没有等待狗们的到来匆匆离开,值不得用肝门喷放的令异族作呕的气味熏翻细狗。
大黄、小灰和小梨是猛子的,今下晚带两朋友作灯手来找小州,看看他的细狗惊人的捉兔能力。他的大黄每秒曾可疾驰17米,常令乡野的细狗和狗主人们艳羡不已。顶灯由汽车灯改造成连着蓄电池,强劲的光线照在地间芦苇上,芦苇澄绿的茎叶尽力还原白日的色泽已很困难,怒放的芦花摇曳着暖意的大穗,花絮在灯光里像蚊虫曼舞式自在地游弋。忽地车顶被灯手急切地拍打几下,前方白地里移动的兔子进入视力所及范围。兔子不大,光影下移动也不快,车后厢一阵躁动,狗们已在零点一秒里踏上松软的土地狂奔。那兔神智已经错乱径直在光圈指引下忙乱地左奔右突。大黄并没放开最快的步伐已按倒那兔。兔很小不足二斤,扔在脚下。我的鞋挨上它感觉了温暖的气息。这只应是今年春天诞生的,半年的时间还没有遇到过天敌吧,第一次这种迅猛而至的教训对它来说已毫无意义。不断有兔子倒毙在大黄、小灰的利齿下,猛子不时把它们软沓的肉体扔进车来。
车轮碾过了十几条条地擦着一条晚熟玉米地而过,嫩玉米在叶苞里鼓胀出诱人的型状。进入一条耙过的白地,丛丛苣荬菜在车轮边闪过。小州让停车,下车把野菜大把地拔出放在脚前,苦菜的清香味扑进每人的鼻孔,那是佐餐的好菜。那雉鸡早已听不见咕咕声想来已气息全无。顶灯忽地聚焦在前方,车上人与狗22只眼几乎同时看见了那 只倒霉的兔子。车突然换挡快速向前充当狗们追上一段,那兔借便利的光线顺地疾驰,狗们在车放慢时瞬间跃出车厢,如四道流线直取狡兔。兔体很大,车内人估计此兔应在4斤以上。兔向条地中心猛然折奔,四狗像它拖长的影子紧随其后。兔又在狗几乎把鼻息喷上后腿时又向右急转,狗们前冲扑空并未被兔的技巧折服。兔忽地脱离开灯光的引导,在飞腾的瞬间将头向左侧的苇丛钻入。老杨和一个灯手跳出车,在苇丛密集的浅沟里趟进趟出。那只兔终于屏不住呼吸、稳不住激烈跳动的心率,跃出草丛由车前冲过,这致命的错误给狗的立功又一次提供了方便。四狗目标顿时明晰,急促的叫声逼近了倒霉的兔。大黄显然把它带进死亡的永恒里,在兔头上留下杂乱的齿印。车里人们的脚下渐渐堆满了缺少灵魂的兔子。大片的条地远去在车后。
秋日的棉花绿叶在灯光里反射出舒适的油润,棉桃累累,银花绽放。此时棉田枝叶下无异于兔们最为坚固的避风港,棉地边也是大兔、老兔出没频率最多处。那只曾被狗们追逐过的老兔在地头警觉地发现车灯时,已为时过 晚。一百迈的车速轻易撵上老兔瞬间加速的步伐,车未停稳,狗已迫不及待如四支开弓的利箭。兔已明确地意识到棉地的边界已成为生命的界限,车内人已恨不能变作鹰飞去,还是猛子极有把握地咬出自信的嘴角。老兔遗憾的是肚中尚未吃饱苣荬菜叶,像杰克·伦敦《一块牛排》中汤姆·金那无力一拳的遗憾。它的头已挨上最近的棉叶,仅差一步之遥就会拯救自己的生命。它的头上被大黄狠命地一口,昏厥地在地边折翻一个优雅的跟头。大黄叼回大兔,猛子在它头上爱抚地划拉了几下,大黄舒服地站稳摇动着那条长尾。
其实兔的逃跑术是多姿多样的,直线跑、弧形跑、折转跑,钻草迂回、静卧避敌等,唯一反抗是在即将被狗抓获时以后腿猛蹬狰狞的狗脸,常常奏效,狗们往往面目全非。老兔的肾上腺素虽不及青春年少时迅速分泌,但它们脑部横沟记载了经历过的凶险、危急,总能作一些避险的预测。其智力当胜过依仗人势的细狗们。
小排干上的苇草已有些枯黄的干燥,细小的几棵榆树看起来被草丛欺负得很难拔高。灯光闪过,雨季存积在沟里的雨水闪亮得动人。猛然,小州指着沟沿示意那里草动其中有兔。猛子下车蹑手蹑脚走到沟沿猛地将宽厚的身子扑下去,身下的草托着他的身子在坡上成了头朝下方的45 度。那兔早已逃之夭夭。空手捉兔看来是猛子惯用伎俩, 这一绝技不久果然见到效果。夜空又似乎刷上一遍漆色愈加黑起来,而灯下的兔却也感觉更加明亮。大村南的玉米地挺立着干黄的秸秆,车轮压进地里如同钻进了胡同,七拐八拐费力地钻出地来。草中的蟋蟀无视轰隆车声的侵扰一味有节奏地唱着单调的歌。车在狭窄岔路上来往寻找着大路,当临近一块棉田。猛子示意让车停下,顶灯锁定了一只兔子,那兔子显然没有睡好觉或是基因遗传时有了缺损。它没有直接进入棉田,反向地跑到空白的地头,一处不高但繁茂的草丛掩住了身子。狗们在周边转来转去,嗅觉指示兔子隐身近处。猛子快步颠着跑去,只用半秒的判断猛然扑下,一只兔子已压在身下。他用棉衣把兔包裹手在衣外把兔狂蹬的腿固定住,抱坐车里,像怀中关爱的一个小娃。活兔不论大小一律可卖价80元,狗场里养来训练 细狗是最真实的实物。
兔生活的环境决定了它们智力的高下。山兔比洼兔幸运,稍加奔跑一个转身一个跳跃隐于树丛即可保全生命; 草原上丘陵起伏草地宽阔,兔一个旋转一个草遁即能得以喘息;洼里的草兔则不然,它们不仅像山兔、草原兔经历过的人类最初的弓箭袭击,经历过土枪铁砂、气枪铅弹钻入皮肉的痛苦,更要防备鹰隼的利爪、防备狗的出奇嗅 觉、还要防备人的套扣勒颈、牵拉数百米电丝上的万伏电流对肉体的穿透。人类和大自然的智慧推动了兔子的智慧升级,兔子的智慧又反过来激励着人类智慧的应用。现代的洼里草兔已越来越聪明,像洼里的鸟儿、像洼里的灵蛇,捕不尽打不绝,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。
北斗星勺柄向东下偏了一个角度,牛郎织女星还在银汉两岸痴情地相望,那月牙已坠在芦梢像炉膛里夹出的正在冷却的草镰。车上的狗们还精神抖擞毫无倦意,车里人喷出的香烟味驱赶着眼皮上的瞌睡虫,车轮继续碾动着土路上的草秸。地里的草兔们彻夜不眠,较量还在继续。 |